討論美中關係本質,必須自相關的總體歷史與理論脈絡切入,才可能得到較為系統性的深入理解,並不是單從表面的發生現象,拼湊各樣的片面描繪所能認識。

我們知道現代國家競爭的是先進工業實力,因為透過這實力換取權力,以捍衛、爭取最高國家利益,是最有效率的方式(藉本國科技優勢下之高附加價值產出,在貿易體系中對低附加價值產出國家形成利益汲取和集中)。因此與一國的主要工業生產體系息息相關的所有要素,都會是攸關國家生存發展的戰略重點。這個體系中心可簡化為一種供應鏈形式:

「 原料 → 資本 → 技術 → 分工 → 貿易 → 市場 」

一般單一國家無法一次擁有這一整個供應鏈體系所有環節,故它必須向外尋求所缺資源的來源與去處,建構利於自己的跨國貿易體系,並致力確保其穩定安全,無論是透過武力手段或合作協商途徑。和平的時候如此,戰爭的時候尤然。

而主要的工業大國們彼此競逐的,正是追求這些有限的體系要素為所控,或阻止為對方所擁有。既然貿易是致富管道,這種「零和思維」本來不需要是必然的。理想的國際分工世界,各國可以共創大餅,獲得彼此合作下更高的利益。然而,現實上這種安排並非基於經濟,很大程度是基於政治,也就是國家實力與國際體系結構所致,故而貿易衝突時常有之。

非僅如此,國際分工有其階段性差異的問題。產業異質性為主的兩國本可藉合作共利成長,這會促進國家產業追求升級、競逐更高利潤部位,自然狀態下的國家工業戰略發展,往往會將後起之秀推向與前輩同質性高的雷同型態,甚至青出於藍,最後產生競爭共同資源、市場、利潤的對立關係,衍生出工業國家間嚴重的利益問題。

這樣的資源競爭,和平時期國家透過外交縱橫政治解決,直到無法解決時,會轉以進行強權間戰爭、結構重整解決,再直到獲得整個國際體系單一秩序解決方案,也就是「霸權國家」的產生為止。

誰最後掌握三大核心要素:「海權」、「貨幣」、「能源」,誰就手扼所有工業國家咽喉,成為霸權國家。

這是霸權國家的地位「三本柱」,它們決定著全球一切工業發展的最根本命脈,當然也會是任何後起挑戰者將來必然直指的戰略目標。正因如此,在既得利益集團眼中,任何強權企圖染指此三,誰就是霸權必須全力打擊的對象。

通常有能力試圖染指、挑戰全球霸權的國家,必先成為區域強權。所以「區域平衡」(也就是「分而治之」)策略,就成為既有霸權對該潛在問題區域的最高治理原則。其目的就在阻止與拆解區域強權得以同時掌握其供應鏈的所有元素,並培植其競爭對手來阻礙其壟斷權力的過程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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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道工業強權非得尋求資源與權力的壟斷地位不可嗎?是,也不是。前面說過,它是要確保工業生產運作無虞。因此只要鏈條要素取得無虞,國家樂得專致於與國際社會分工合作、共創大餅,無意挑戰現狀。這就是所謂「霸權穩定論」的論點。

然而,有別於全球「典則治理」,「霸權治理」仍有當道者特定的政治偏好與私利傾向,它無法長期合理反映與維護國際層級需要的公平正義準則,自然也無法徹底消弭潛在利益衝突國家對「國際無政府狀態」環境的恐懼本質。

霸權國家實力依舊強盛之時,這樣的「囚徒困境」恐懼可得共同平台排除,國際秩序不容置疑,眾人皆願支持本有體制。但隨著霸權必然的盛極而衰、新興強權的持續崛起,既有國際秩序無法反映新興強權的對應地位,因而不再受新興強權的支持;而既有秩序也因無法阻止新興強權的持續興起,故也不再受既有霸權的維護。整個現狀結構日益面臨解構之危。

此環境下,各工業大國對資源安全的恐懼,只會越加深刻,尤其是在意識型態、族群結構、地緣政治等存在矛盾的大國之間。整個工業生態體系競爭邏輯,於霸權「和平紅利」效益(或說是壓制)遞減之後,便會接手重新啟動。

私利驅動下的恐懼使然,既有霸權必須全力阻止挑戰者繼續壯大,後者則必須全力因應反制,雙方行為都將進一步坐實並放大恐懼、進一步加重採取反制措施。

當「競爭利益」超越「合作利益」(常是一國分配問題下的病徵),「區域平衡」重回國際政治主戰場,且更形激烈。

霸權國家是否仍夠力進行遏制?挑戰國家是否已夠力突破包圍?

這兩個問題正面衝突的關鍵時刻在於時機點。挑戰者與防守者的消長之勢會因規模效應加速,國力的「死亡交叉」接近之前最是危險的,霸權會在滿手好牌時提前採取行動,而新興強權則易非理性自信、誤判形勢。

霸權國家的平衡手段有兩個途徑:

Outside-In,隨挑戰國家國力上升程度,調升其區域週邊對立國家的結盟合作與軍事部署,即「圍堵策略」,換取政治鬥爭籌碼、限制其擴張成本與速度。危險是,除了升高區域張力及戰爭風險,實際上遏制效果易受制於周延度維繫困難而有限。

Inside-Out,緊縮所需資源。新挑戰者之興起常是沿既有秩序而生,因此對之緊縮它所需工業資源流入、甚將之排除既有體系之外,或加諸特別限制,能夠有效達到弱化對手的目的。危險是,直搗利益核心極易引發激烈乃至極端反應,直接觸動戰爭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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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真正的危險是經濟面所引動的反饋加速後果

遭受杯葛的強權不得不尋求建立自己的新資源供應鍊國際體系、連結原體系之外的反對國家,形成新舊體系對立競爭的分裂。如果霸權國家無力破解,新體系將直接對霸權「海權」、「貨幣」、「能源」三大核心利益基礎建立競爭對抗體系,並紊亂典則標準與正當性,升高總和成本。

這將造成國際上本已有限的資源,更加區隔縮限、更加惡性競爭,同時過去總體貿易體系下做大的經濟大餅,亦將因分裂而大幅縮減。成本大漲、利潤大減將連帶造成經濟必然下行,引發系統衰退,回頭加重各國保護主義抬頭、快速拉高彼此對外敵意。

頻臨失控的衝突首先將頻繁發生在「區域平衡」的周邊鋒面國家,他們往往是兩造陣營中的「代理人國家」(特別是核武時代),燎原烽火也常始自於此。然後隨著世界總體經濟的下行,各國人民右翼勢力的上升,經濟壓力與政治壓力終會在國際情勢加劇下達到高峰,逼迫國家做出極端決策(或至少讓極端份子獲得出頭的絕佳時機),屆時整個世界局勢,就不歸理性所掌管,一切將重回閻王的審判之下。

筆者行筆至此,欲言之意已然顯明。美國就是霸權,中國就是東亞的挑戰者,而日本、南韓、台灣、東協、澳洲、印度、中亞、俄羅斯等扮演的就是周邊制衡國家。在自由派行將就木、保守派全面反撲的當頭,川普總統的上台已經完全表明了本論之國際趨勢即將演變的徵兆。

美國將開始對付崛起的中國。除了繼續緊握「三本柱」權力基石之外(海權:將加強東亞軍力佈署、軍售、擴增軍備;貨幣:反制人民幣擴張、貨幣金融戰爭、貿易保護;能源:則持續加強中東勢力布局、美俄歐關係、頁岩油),有針對兩方面體系緊縮政策可供選擇(「權力生成面」:對中國收縮資源供給;「地緣遏制面」:加強結構體系圍堵。【註一】),並可採三個主要階段實施其遏制戰略(「經貿戰略收縮階段」、「體系分化高張階段」、「新冷戰階段」。【註二】)。

唯,中國實際上質的實力仍距西方仍一大段距離,對於遏制中國上升的力道與階段都還會在輕度程序,畢竟美國還是實質的世界霸權,經濟發展仍會是衡量政治動作的主要思考重點。在此階段,雙方將先經歷一段全球化反轉、國際貿易衰退、經貿紛爭四起的角力過程。我稱做「存量支撐穩定期」。在那之後,就可能加速發展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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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麼,中國要如何應對?知道上述本文邏輯,自然能推敲出有效之策(中國人不自栩聰明無礙?),筆者亦早有文章析論,無復多言。

台灣是處境最危險、也最需要高度智慧化解危機的鋒面國家,如何因應筆者另有專文闡論。然當前首要注意的是,如果中國中了美國之計,台灣必須力求不為霸權國家策略利用成為馬前卒,是首要原則。維護台海和平才是台灣最高利益,餘者皆可待機以變。

然而,言歸重頭,「離岸平衡者」所謂的「區域平衡」策略,實際上不是一種自有力量的有效平衡機制,它只是一個對立拉鋸過程的手段現象,非但不會創造出真正的平衡與和平,也無法阻止歷史大劇的週期反覆,「子欲避之,反促遇之」。

因為,「離岸平衡者」追求的是區域範圍的自我平衡狀態,以讓自己免於介入、外部化統治成本,並保有最後仲裁大局的權力。但在「被平衡者」眼中,所謂均勢的計算,是必須包含霸權力量在內總計衡量,上述的看似平衡,對新興強權來說是極度不平衡且不安全的,它有強烈動機去尋求「真正的平衡」,進而觸犯了霸權的區域安全認知。這就是來自總體系統的結構力量,也是所謂的「羯磨」可怖之力。

人類的國際社會要實現長期穩定和平,似乎唯有建立全球共同法制基礎與民主治理平台,及其背後支撐的有效管理與執行之武力,才能終究成辦。以現在的歷史階段來說,距離那個目標我們還有太遙遠的路要走,在這過程中,人類還要重新上演很多次歷史興衰悲劇,直到教訓足夠。

「歷史終結」還在很久之後的未來,而我們現下最需要的不是資本主義與工業商品,是對「人」更透徹深入的悉解,是淵闊如海的智慧引導。

 
 

 
【註一】
權力生成面」:對中國收縮資源供給。
1. 在技術上,除了關鍵產業、技術、產權、專利、併購的嚴密管制外,強化針對中國的新型態商業秩序必需建構(本欲藉TPP行之,新政府應會重擬方式形態)。
2. 在原料上,運輸管道當然仍由美國海權控制,主要原物料供應來源也多在美手,而最重要的石油卻因俄國與OPEC扮演之角色而更顯複雜,將會是美加強折衝對象,升高貿易障礙。
3. 在金融上,收縮資本投入、阻礙人民幣國際化進程、指控施壓中國匯率與金融政策、擴大資本流動審監管理等障礙。

地緣遏制面」:加強結構體系圍堵。
1. 軍力部署升級,為避免過度刺激中國反應,將對應中國軍力擴增情形提升質性為主的三島鏈軍力部署,這包含強化日本、南韓、台灣軍事合作協助。
2. 結盟關係加強,東面深化「美日同盟」外,將積極拉攏韓、台,南面擴大與東協安全關係,西面加深印度角色,北面與俄羅斯斡旋。其中日本會是最積極、動作最大的頭號國家,也會是美國牢牢緊握的關鍵大棋。
3. 重新定義國際典則,弱化既有多邊性組織效能,改由區域性或雙邊性為主的跨國協議實質主導政經規範。
 
 
 
【註二】
美應會視中國實力增速情形與對外政軍經態度而動,依序升高圍堵階段強度:
一,「經貿戰略收縮階段」。旨在減少對中國貿易依賴程度、轉移對其資源投入、遏制中國經濟增速、增加爾後制中的籌碼。政治意義上,川普(主要還是背後的共和黨保守勢力)所謂的反全球化實際上主要意在中國,若中方不願在談判上讓步,美國將採行針對性的貿易保護主義,政策標準仍是美國的最高利益。
二,「體系分化高張階段」。若中國仍走鴿派路線選擇屈服西方利益,它可能會如同八零年代日本,承擔經濟成長停滯的痛苦與風險,然而政策得宜可能贏得時間,待機以動。
但若鷹派抬頭,局勢則難以避免朝向激化發展。東亞各國被迫必須選邊站,原則上仍將分為陸權、海權兩大陣營,後者仍居上風,政軍經摩擦不斷、張力直線上揚,雙方的恐懼與軍備競賽只會難以回頭一路向北。
三,「新冷戰階段」。一如美蘇冷戰時代,對立之勢外溢至全球層次、連動總體體系各大國,雙邊國家禁絕往來,世界重回「囚徒困境」的危險黑暗。
與前一次冷戰不同的是,這次的對立比較像一次大戰前夕,不是上升之勢的霸權對抗挑戰者,而是衰落中的帝國對抗更巨大的挑戰者。一戰歷史表明,這情形下各方發生誤判情勢的機率其實更高,而產生的後果也遠非任何人所能想像。

 
 
 
 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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